魏徵跟在后面,默默地听完了李世民的分析,不慌不忙地开口道:“殿下所言隐忧恐不尽然。殿下入主东宫,到目下为止不足两月,值此朝野曙目的当口便逢此大敌,心中自然难安。这一仗打赢了还则罢了,若是输了,且不说朝廷面临迁都之危,殿下的名声威信,顿时将一落千丈。因此这一仗不仅关乎朝廷安危社稷气运,同时还干连着殿下自己的身家性命。臣以为,这一场战事表面上看虽是军事,然则实际上却是一件绝大政治”
“哦”李世民一愣,不由得停住了步子。他回头看了看魏徵,笑道:“玄成未免太小看我这个太子了吧若说我头痛这件事只是因为这个区区太子之位,恕我万难认同。我若不能以社稷安危天下兴亡,焉能招揽天下文武豪杰之士前来襄助”
魏徵笑了笑:“臣不是这个意思,不过自古君王非圣人,若说殿下忧心纯属为此,魏徵也不信。然则若道殿下心中没有这份感受,便违悖常理了,魏徵自然亦不信。”
他顿了顿,道:“然则臣言此事乃绝大政治,却不是无的放矢。要看殿下如何看待此事。目下中原连年战祸灾荒,小民百姓苦不堪言,此刻再大举兴军不但失却民心,也不合皇上和殿下的治国初衷。因此卫府不能再征发了,非但不能征发,且应明敕天下,减租免赋,停征府军两至三年,无为治庶与民休息,善自经济将养民生,以积蓄国力,此其一也
突厥大军之所以今年大举南下,皆因去年以来,北方半冬未雪,且气候苦寒,马匹牛羊冻死无数不说,便是草原上的草,今年都一片凋零,是以其各部落急需到中原来掳掠一番以资用度,故此虽一二人有大志,却万难以此而制全体。颉利想的或许是破长安而入主中原,突利被他压制多年,所思所行便大异于彼,更何况其他部落首领故此此战与我是政治,于敌又何尝不是政治此其二也
当今局面,战与不战其权不在我,臣以为此战怎么打都不算胜,唯以最小代价退敌为上佳,至于如何退敌,那是殿下所长,臣便不再多嘴了”
李世民听了笑道:“你说的这些虽无宜于破敌,却也是谋国之言,我当会相机处断,只是若要两全其美,却是强人所难了”
正说着,他却猛地收住了话头,似是忽然之间想到了什么,脸上神色不断变幻,默默前行不语,魏徵看了看他,却不多问,径自跟在身后。
走了片刻,二人已然转过了紫宸殿的拐角,李世民的头抬了起来,他环顾四周,嘴角上不自觉地浮现出一丝略显得意的微笑
武德皇帝默默注视着躬身战立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儿子,心中百感交集。此时的李世民一身储君服饰,面容安详神色泰然地站立在殿中,浑不似初四日夜间那副满脸杀戾须眉皆裂的嘴脸。武德心中明白,李世民此刻的神色并非出于谦恭孝顺的本心,而是来自于已经掌控一切的自信。他暗自叹了口气,苦笑着听李世民款款陈词。
“儿臣自知父皇心中忧虑,天下可马上取之,却不可马上治之。前隋炀帝大业之前南征北讨,立下了赫赫战功,即位之后穷奢极欲黩武擅兵,最终社稷崩坏身死国灭,殷鉴不远,父皇所虑,也正是儿臣心中所想。同样的话,魏徵也曾经和儿臣说过,儿臣以为他说的也确有道理是以今日见驾,儿臣带了他来,为的便是让他在一旁做个见证”李世民情态恳切地道。
武德漫不经心地问道:“哦,见证你要他见证什么”
李世民长长吸了一口气,坦然道:“世民所为之事,后事史笔如铁,自有公论。我欲让父皇知晓的,欲让魏徵见证的,却是同一件事情”
武德皇帝微微一笑:“想说什么话便说吧,现在事情都到这个地步了,不必多费罗嗦”
李世民抬头凝视了父亲良久,心中暗自叹息着道:“世民或许不是一个好儿子,不是一个好弟弟,不是一个好兄长,但世民定会是一个济世安民的好皇帝我大唐决不会如秦隋两代般二世而终世民能统帅大军平定四海,亦能偃武修文大治天下。”
武德皇帝点了点头:“你倒是豪气干云啊这件事情,朕想了许久了。朕以往不允你做储君,是因为有比你更好的人选。也是朕一直以来犹豫不决,这才酿就了玄武门的祸患。事情已然如此,此刻朕若是再不允你正位,便是与江山社稷致气了。近来经历了这许多的事情,朕颇有感触”
他两眼迷茫地顿了片刻,继续道:“朕老啦,很多事情深感力不从心了现下突厥大军南来,天下灾变在即,朕自认没有那个精神去治理这内忧外患了。这副挑子目下也只有你来挑了”
他沉了沉,又道:“不过,朕这里有几句话要说在前头,听不听便在你了”
李世民躬身道:“儿臣恭聆圣训”
武德道:“皇帝位子在旁人眼睛里或许高不可攀,可只有爬上来坐在这个位子上的人才明白标风凛冽之寒,并非当了皇帝便可为所欲为,天下人皆可肆意,为君者却须时时刻刻提防警醒,时时刻刻遵循礼法,因为皇帝是天下人的榜样,其一言一行均要传诸后世为历代子孙所效仿的。从这上面说,皇帝有些时候连个寻常百姓都不如。做了皇帝,便要有做一辈子牢狱的准备,这一层,莫怪老父亲没有预先提点你啊”
李世民愣了愣,张嘴正欲答话,武德摆了摆手,继续说道:“这些话,你现在或许还体味不出滋味,不碍的,慢慢来吧”
他看了看李世民,道:“你去中书省传朕口敕,由尚书省礼部择一吉期,朕向天下臣民宣示退位敕,仿汉高祖父例称太上皇帝,退居宏义宫坐享垂拱之乐,你也择个好日子,在太极殿正式垂朝称制。”
李世民当即跪倒叩头道:“父皇健在一日,儿臣万不敢在太极殿称制,太极宫乃父皇久居之地,不可轻移,儿臣但于东宫梳理军政则可”
武德疲惫地一笑:“这恐怕不合适吧,新皇即位,不在宫城正殿称制,于礼不合,外面也会有人说三道四。本来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们一家人已然是全天下的笑柄了,大位授受上如此草率,启不更是荒唐”
李世民道:“圣人行礼法,是用来教化人心的,天下安危百姓福祉,却不是区区一个礼字所能限的。只要国泰民安,天下臣民便会衷心拥戴朝廷,有谁会因皇帝在偏宫理政而耻笑皇家若是天下板荡黎民困苦,人君即便尽复周礼又能济何事”
武德想了想,点着头道:“若你执意如此,朕也不再坚持,但愿你能做一个好皇帝,但愿你”
他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说了出来:“能做一个好父亲”
大唐武德九年八月初八日,武德皇帝李渊下敕退位,称太上皇帝,仍居太极宫。八月初九,太子李世民在东宫显德殿举行大礼,登基继皇帝位,改元贞观,以武德十年为贞观元年。同日,贞观皇帝下敕大赦天下,免去关内及蒲、芮、虞、秦、陕、鼎六州赋税租调两年,天下其他州郡给复一年。翌日,上敕房玄龄一中书令捡校尚书左丞,原太子左庶子长孙无忌出任吏部尚书,同日,尚书省民部尚书裴矩以犯圣讳为由请改民部为户部,上敕照准。八月十二,贞观皇帝李世民在东宫显德殿召集朝会,下敕策封原太子妃长孙氏为皇后,立嫡长子恒山王承乾为太子。
多灾多难的武德九年还没有过去,然而武德时代却已悄然落下了序幕,天下自此进入了贞观时代大唐天子李世民的时代